香水女谍

口朱晓琳（上海）

1．美女香水馆

法国南方普罗旺斯地区有座小城名叫格拉斯，位于地中海和阿尔卑斯山之间。格拉斯仅有区区四万左右人口，却生产出全世界近一半的香水，成为名副其实的“香水之都”。每年七八月间，格拉斯周边地区都成了鲜花的海洋，放眼望去，花田里到处盛开着薰衣草、茉莉、水仙、风信子、紫罗兰和康乃馨花，如同给大地铺上了一条五彩的花地毯。格拉斯小城里有几十家香水制造工厂，至于小规模的香水作坊或是香水博物馆，更是数不胜数。那些作坊和博物馆门前都摆放着造型各异的香精蒸馏器具和广告牌，以吸引游人注意力。

一家名为“美女香水馆”的小作坊最为引人注目。作坊为前店后工场模式，工场里生产出来的香水，就放到前面柜台上出售。当然，吸引游客目光的不仅是香水本身，而是招牌上的“美女”。然而进门后顾客都不免有些失望，因为接待他们的不是美女小姐，而是一位古稀老先生。若仔细端详，可以看出老先生长着一张亚裔面孔。倒是香水馆四周墙上，挂满了大大小小已经发黄的老照片，照片主角几乎都是同一个人，一位风华绝代的美女。那些老照片下方还分别用法文和中文作了注解，比如：奥丽丝和父母在一起，奥丽丝中学毕业照，奥丽丝泳装照，奥丽丝二十七岁生日照等，连香水瓶上的商标也印有奥丽丝的头像j

购买了“美女”牌香水后，顾客们大多会流连忘返，他们看着墙上的美女照片，向老先生提出问题。、老先生来者不拒，一一回答客人的提问，因为老先生本人就是这家“美女香水馆”活档案，他生命时光的绝大部分流逝在这栋房子里。

这一天顾客特别多，把小小的店堂挤得密不透风。有位中年女顾客对老先生说“我们大家买了您的‘美女’牌香水，都很想知道这牌子的来历，您就给我们讲讲美女奥丽丝的故事吧。”老先生在众人要求下，坐到了店堂中央，他把目光投向墙上的奥丽丝，讲述起自己生平第一次与奥丽丝的奇遇。

2.小乞丐撞上富家女

那是上世纪40年代初的上海，一个卜来岁的孤儿流落在码头附近，整天靠乞讨和捡拾船上扔下的残羹剩饭活命。父母早已双亡，他不知道自己老家在哪儿，也不知道自己的姓氏和确切岁数，和他混在一起的小瘪三们都叫他“光儿”，因为他除了身上披着的麻袋片，从头到脚都是光光的。

一天，一艘巨大的邮轮靠上了码头，各种肤色的旅客纷纷走下船来，利用轮船补充给养的机会逛逛这座东方大都市。光儿大半天没吃上一口东西，饿得头昏眼花。他看见那艘轮船的跳板还搁在岸上，就想到船上去找点吃的。也许老天爷可怜这个孩子，光儿竟然没遭到任何阻拦，一上船就在客舱间的通道上捡到别人扔掉的半个面包。光儿只觉得喉咙里像长出只手似的，两口三口就把面包吞下肚子。后来他又陆续捡到了小半瓶汽水和一个肉罐头，那空罐头底部还能用手指刮下一层香喷喷的油脂。吃下这点东西后，身上有了点劲．光儿便继续在船上寻找能填肚子的东西。后来他听到周围有人说话，怕被人赶下船，就躲进一堆缆绳中。很快困意袭来，光儿就在缆绳堆里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他在一阵疼痛中惊醒过来。一个身材高大鼻子发红的洋人水手正拎住他耳朵，哇啦哇啦喊叫着什么，大概是问他怎么会到这里来的。这时巨轮已经离岸，那水手做出要把光儿扔进黄浦江里的动作。正巧一位衣着高贵的小姐走过，她问明原由，要水手立刻放下郧孩子。小姐说：“这是法国邮轮，相当于在法国领土上，我们法兰西的立国宗旨就是‘自由、平等、博爱’，你没有权利威胁一个人的生命，无论他是穷人还是富人。”

水手甩手放开光儿，悻悻然离去。那位法国小姐用羊毛披肩裹住光儿身体，将他带进自己舱室，她就是奥丽丝。十七岁的奥丽丝是一位法国大富商的独生女，在越南和柬埔寨度完假后，顺道游玩了中国一些城市，没想到在上海登船返回法国时会遇上小可怜光儿。

这会儿光儿在奥丽丝舱房内洗了澡，换上睡袍，又美美饱餐一顿，很快进入了梦乡。奥丽丝决定把光儿带回法国，她乘孩子熟睡之际，在邮轮上给父母亲发去一份电报，告诉他们将带回一个中国弟弟，让父母亲先去移民局办理手续。

二十多天后，法国邮轮终于驶入了地中海沿岸的马赛港，奥丽丝父母都来码头接客。令他们惊奇的是，这个中国小男孩已经会说简单的生活法语，他好像回家一样自然轻松地踏上了法兰西土地。光儿管奥丽丝叫姐姐，姐姐的父母当然也是他的爸爸妈妈。爸爸给光儿改了个法国名字克里安，小城格拉斯从此成了克里安的新家。

3.地下室的秘密

克里安很快熟悉了新家环境，这栋三层楼房共有二十多个房间。顶层是爸爸妈妈的卧室和书房，克里安跟姐姐奥丽丝分住二楼两端，底层则是香水店和作坊。有一天家里来客人，爸爸叫克里安跟他一起去地下室取珍藏的陈年葡萄酒，克里安才知道原来这栋房子地下还有那么大那么好玩的空间。以后克里安没事就悄悄溜进地下室。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居然发现地下室还有别的出口，可以通往后院那一大片薰衣草花田。

白天香水店生意很好，虽说战争已持续了好几个年头，但由于法国在战争初期就投降了，南方又是维希政权统治着，没有遭受到炮火直接摧残，因而老百姓生活尚能基本保持常态，也不时有游客光顾香水店。有一天，一个德国军官带着太太来买香水，看见克里安就问：“这亚洲面孔小孩是哪国人啊？是日本人则罢，若是中国人我就有权把他交给盖世太保，因为中国人抗日．而日本跟德国是轴心国盟友。”没等克里安开口，奥丽丝赶紧赔上笑脸：“这是我在越南旅行时收养的孤儿，谁知道他是哪国人，他们亚洲人面孔都差不多的。”她一边说一边给德国军官太太选购的香水打了个折，那德国军官便不再追究克里安来历。德国人走后，奥丽丝低声对克里安说：“总有一天，法国人会把侵略者赶出我们的国土。”

不久，克里安发现常有一些特殊客人在夜深人静时来到香水店，一来就进入地下室，跟爸爸妈妈姐姐一起小声谈话。姐姐让克里安留在店堂里，注意观察门外动静，要是看到有人在香水店附近逗留，就跺三下地下室入口木门，那些客人会从后院出口迅速离开：克里安不知道客人来家里干什么，他只零星听到几句话，“戴高乐将攻欧洲大陆”等等。只要夜里来过客人，第二天姐姐奥丽丝就会骑上她那辆时髦的自行车去普罗旺斯山区送情报，有时候爸爸妈妈也会开车出去，他们把地下抵抗组织需要的药品、小型炸弹等藏在后备箱里，送给山里的游击队。

这天吃过晚饭后，爸爸妈妈又开车出门了，克里安和姐姐无论如何睡不着，焦急地等待父母回来。可是一直等到凌晨，才听见门外有汽车声响，克里安跟在姐姐身后，光着脚跑到楼下。门打开后，站在他俩跟前的不是亲爱的爸爸妈妈，而是荷枪实弹的德国兵，爸爸妈妈的车停在门外，上面有新添的弹痕和血迹。

奥丽丝哭喊着跑向汽车，克里安也跟在她后面朝门外跑。一个德国军官用手枪抵住姐弟二人：“你们的父母都是地下抵抗组织成员，已被击毙，现在要抄这家香水店。”一群野兽样的德国兵翻遍整栋房子，也没找到他们希望收获的更多证据。德国兵抄家时，克里安忽然意识到什么，他坐在那个地下室入口的木头门上放声大哭，转移了德国兵视线，竟然让地下室躲过一劫。等德国人走后，奥丽丝一把抱住弟弟：“谢谢你，亲爱的克里安！地下室里还有爸爸妈妈没来得及送给游击队的好多东西呢，我一定要把它们都送出去。”

4.姐姐成了风流女郎

没了爸爸妈妈，奥丽丝和克里安成了孤儿。虽说香水店的伙计们都在，生意还能维持下去，可奥丽丝似乎无心好好经营父母留下的产业，她完全变了一个人。每天早饭后，奥丽丝就开始化妆做头发，然后穿上艳丽无比的服装，浑身洒上香水，像个风尘女郎一样出门去了，不到深更半夜不回家。有时候，奥丽丝还把男朋友带回家来，那些男朋友无一例外都是德国人。

香水店伙计们看不惯奥丽丝的所作所为，纷纷找借口辞职不干了。邻居们也在背后嘁嘁嚓嚓骂奥丽丝是不要脸的坏女人，竟然跟杀害自己父母亲的德国人鬼混。只有克里安不相信姐姐是坏人，可他又不明白姐姐为什么要这样做。克里安悄悄问姐姐她到底在外面干嘛，姐姐跟他开玩笑说：“就像你从前在上海码头上一样，捡垃圾箱里东西吃啊。”克里安笑了，他当然不可能相信这么漂亮的姐姐会在外面捡垃圾。

香水店终于关张了，但奥丽丝照样天天出门，有时甚至一连几天不回家。她出门前总是给弟弟留下一点钱，让他自己买面包吃。克里安去附近买面包时，总会遭到邻居们白眼，同龄的孩子会骂他是“婊子家的可怜虫。”克里安从不跟人吵嘴，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姐姐不是坏女人，她是世界上最漂亮最好的好女人。”克里安很少出门，他得牢牢守住家里的一切，等姐姐回来好重开香水店。

1944年圣诞节，格拉斯小城附近的德国兵营突然发生特大爆炸案，德国鬼子死伤无数。法国老百姓暗地里纷纷传说是抵抗组织游击队干的，游击队派出了女间谍混人德国兵营，将炸药放在兵营餐厅里，利用圣诞节晚上聚餐机会歼灭德国人。克里安不知道德国兵营被炸一事，他只是很奇怪姐姐为什么一直不回家，姐姐应该清楚弟弟身上的钱快用完了，她从不忍心让弟弟饿肚子的。

以前对克里安翻白眼的邻居们轻轻敲开香水店门，给克里安送来吃的用的，那些骂过奥丽丝是坏女人的孩子也在父母陪同下登门道歉，还主动留下来陪伴克里安。辞职走人的香水店伙计也回来了，他们帮着克里安重新开张营业，还起了新店名：美女香水馆。

奥丽丝再也没有回来，有人说她就是那个“香水女谍”，在圣诞节之夜与德国鬼子同归于尽了；有人说她成了一名职业间谍，身负重任，已经隐姓埋名远走他乡。只有克里安知道姐姐从来没有离开他，她就在弟弟的心里。

5.尾声

六十多年过去了，当年的小乞丐光儿变成了克里安老先生，“美女香水馆”的老板。克里安在这栋房子里娶妻生子，几乎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格拉斯小城。前几年妻子去世后，子女们都劝说老爸卖掉香水店跟他们生活在一起，但老先生怎么也不肯。克里安相信只要姐姐奥丽丝还活在人世，就一定会回到格拉斯来找弟弟的，所以他不能离开香水店，他得在这儿等候到生命的最后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