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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样子

叶秀又想那个宝贝儿子了,就一只胳膊挎着篮子,另一只胳膊下夹着一捆烧纸,沿着一条林荫路向村子外走去。小路向南曲曲弯弯,林荫浓密,安静得只有蝉鸣。双脚踩着微热的黄土,小路被她抛向身后,往事像陈年的烈酒随着步子的节奏一点一点地醉上心头。

女人的样子

十八岁那年嫁到围子(呵!围子?围子!你听这名字,像是铸造坚固的铜墙,任谁进来了也逃脱不了),一晃就是三十年。

十八岁嫁给满仓时,村里很流行一句话叫做好汉无好妻赖汉守花枝。但叶秀不那样认为,是满仓让叶秀有一个家。

叶秀爹是个算命先生,走南闯北地混营生。那年叶秀刚刚死了娘,爹就装瞎子带着十八岁的她混到了围子。叶秀给爹领道儿,折了一根树棍,一头拉在自己手里,一头拽着爹。爹到围子没几天,就犯了水土不服的病,连拉带吐蔫儿蔫儿几日七十几岁的身子骨就客居异乡的地下了。

要给爹发丧,发丧得要钱,叶秀没有。叶秀给自己头上插了一根稻草,就跪在爹的尸体旁边。

叶秀惹得一大群围子里的人围着她,呼呼啦啦,指指点点。

满仓后来搂着她说过,那天不是想着要娶你,才抬了我们家那口柜子给你爹发丧的。那天实在是看你太可怜了,一个大姑娘家家的守着一个死尸还被人围着。

后来,咋就娶了呢?

发丧完爹,满仓就走了,当晚叶秀去了满仓的家,屋子里靠北墙边的地方,空空的,原来那里摆了一口柜子,现在柜子变成棺木了。叶秀心里一酸,跳上炕去,铺了被子,钻进被窝就躺下了。满仓愣在地上。

你嫌弃我?叶秀在被子里露着半颗头说。

满仓没作声。

你看不起我?叶秀忽地掀起被子坐了起来,露着半个胸脯看着满仓。

满仓脸红了,红到耳朵根。眼角低垂下去。

叶秀三下五除二穿上衣服,跳下炕,夺门而出。

满仓慌忙中醒悟过来,一个箭步蹿出去,你当真?

叶秀站住了。

你当真不嫌弃我穷吗?满仓看着叶秀的背身问。

叶秀一转身抱住了他,哪个没良心的嫌你穷了?稀罕还稀罕不够呢!哭了,鼻涕眼泪流了满仓一大襟儿。

叶秀花了三年的时间给满仓生了俩孩子,全是男孩。老大叫顺,老二叫雷。满仓咂过酒后喜欢把俩孩子叫到跟前,板板正正地坐着,听他絮絮叨叨,叶秀一见满仓那副憨憨的得意样子,就笑。

叶秀把日子过成了撒了白糖的糯米糕。

细碎的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稀疏地跳跃着,散落在她的身上。叶秀翻上一个陡坡,,再从陡坡上向西拐下去,走过一片高粱地,又爬上一座山包包,山包包的上面全是坟。叶秀迎着风就跪在了坟前。

风不急不缓从四面八方吹来,撩得叶秀的头发飘起又飘落。很久很久以前叶秀来上坟会哭,现在不了,她跪。这么多年一直跪。山包包下面是公路,有人走过说,叶秀又给儿子下跪了!她不理会,在坟中间画了一个圈,把篮子里的东西倒在圈里,划一根火柴,把烧纸点着了,用一个柴棍儿拨拉着。火苗一开始蹿得老高,后来一点一点弱了,独剩一堆红,再后来成了灰烬。呼啦啦的风几个旋儿就把灰烬扫光,圈内现出被火烘烤得发黄的土地。叶秀跪着,眼睛盯着那块地,不知不觉就走了神,脑子里铺满她和满仓结婚时住的那两间土框框,风吹雨淋没人管早塌了,黑洞洞的窗口。她看到二雷的头从窗里探出来,又缩了回去。叶秀怔怔地看着,就像看见孩子冲她调皮地做着鬼脸。

一群羊从山包包四面冲上来,跟没看见她似的捋着青草,有几只跳到了坟头上,叶秀猛地站起来,拎着柴棍儿狠劲儿地打,程二撵在羊的屁股后追上来,边跑边喊,叶秀你可不行这么打,打死你拿啥赔?叶秀扔了柴棍儿,拎着篮子往山下走,程二丢下羊,撵在后面。一缕头发在叶秀眼前荡来荡去,她随手撩到耳后,她恨程二,恨到多看一眼就恶心的程度。程二像个癞皮狗侧着头看着她说,叶秀你不显老,我睡你那一回,被你废了也值得!叶秀冷不丁地站住,眼睛瞪着程二,程二出溜出溜地顺着坡滑到她的前面,好不容易站稳,歪着头看见叶秀一张很吓人的脸。程二嘻嘻一笑,掉头往山上拐,故意擦了一下她的肩膀,眯着滴溜圆的眼球子说,上山赶羊去。叶秀接着往山下走。程二站在山包包上唱,大姑娘美来那个大姑娘浪,大姑娘被我拖进了青纱帐……她忍住什么也没听见的样子,径直地走了,眼前是一片火红火红的高粱地,齐刷刷的穗子在阳光下锃明扎眼,搅得叶秀心里万箭穿心一样疼痛起来。那年就是这样的高粱地,程二生生地把她拖进去。她骂,程二你不是人!程二说我哪点不比满仓强?叶秀说程二你若碰了我,我就死给你看!程二照样还是把事儿给办了,办完那事儿四仰八叉地躺在垄沟里,抓着衣服的一撇大襟儿抹了一把黑汗说,愿意死死去吧,能的你!叶秀心里怒着火竟然也没有哭,站起身照准程二的那个地方就是一脚。

以后的日子不知道满仓咋了,一喝酒就摔东西,吐沫星子满天飞着骂她,甚至抡她两巴掌。叶秀说,满仓你为啥老打我?满仓不说话,眼睛喷着火,揪着她的衣领,然后把她摁在炕上,任由她骂他,推搡他,他很卖力很卖力地做,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最后把头埋在叶秀长长的头发里低声地啜泣。叶秀知道他是在乎程二那码子事儿了。

满仓是暴死的,叶秀至今都不知道那死因究竟是个啥?她只知道那年她刚好三十岁。围子里的娘们儿都说叶秀就是生得太美了,一副克夫的相。满仓死了,叶秀成了村里的狐妖,女人啐她,男人巴结她,叶秀的日子突然不安生了。

村里有个老葛。

老葛死了老婆,老葛四十。

老葛仁善。谁闹得叶秀不安生,老葛就冲谁瞪眼睛。

老葛一门心思地对叶秀好。

老葛还一门心思地对顺和二雷好。

那个夏天,叶秀房子漏雨,老葛就把顺和二雷接到家里住。老葛房子小。顺只得和葛大妮儿睡一个屋。

葛大妮儿不干,找老葛去说。

老葛说你起啥高调儿?不睡那他睡哪?

葛大妮儿气得直跺脚问,你是不是我爹?

老葛抬着脖子冲葛大妮儿喊,他睡不睡那和我是不是你爹有啥关系?

葛大妮怒着眼看着老葛说,当年死的就不应该是我妈,就应该你替我妈去死!

老葛说,你妈生你难产死的,我咋替?

叶秀在一旁看着,把系在腰间的围裙揉在手心里,皱巴巴的。葛大妮儿眼睛瞟着叶秀说,我可不是冲你!叶秀说,我懂,对不住你呀,大妮儿!

二雷和老葛睡。睡到半夜老葛就去找叶秀。叶秀就把软软的身子一佝偻蜷在老葛的怀里。

老葛说,咱俩结婚吧。你嫌我老不?

你不怕我克了你?叶秀傻乎乎地冒出一句。

老葛就笑了。

老葛和叶秀结婚那天下着大雨。雨一开始不是很大,下着下着就乱了分寸,到后半夜就瓢泼一般。

那天晚上葛大妮儿蜡黄着一张小脸,一声不吱。

叶秀问咋了?

葛大妮儿说肚子疼。

叶秀说是不是……叶秀看见二雷瞪着眼睛看着就憋了回去,葛大妮儿没应,推开自己那屋门砰的一声严严实实地关上了。

叶秀切了几块姜片片,挖了一勺红糖,冲了一碗热乎乎的水,端给葛大妮儿喝。

二雷馋那碗红糖水,趴在后窗台上用草棍儿把帘子挑起一道缝儿,看见葛大妮儿换下一条带血的裤衩衩,塞到了床底下。

葛大妮儿睡了。二雷溜进屋子,把裤衩衩用高粱杆儿挑着插在了窗户上。

葛大妮儿醒来,一眼就瞧见了,呜呜地哭。

那天叶秀把二雷大腿里子都掐紫了。回头对葛大妮儿说,大妮儿,对不住你呀!

再去看二雷青一块紫一块的腿,叶秀哭了。二雷瞪着眼睛骂她,哪有你这么狠的娘们儿,打自己的儿子往死里打?

天黑时,二雷趁叶秀不注意,跑了。

二雷跑回满仓留下的那两间破土框框。

墙上开着口子,雨水咕嘟咕嘟地往里灌。

二雷后来许是困了,睡在了土框框里的破土炕上,倾盆的大雨,冲塌了土框框压扁了生生的大小子。

那晚老葛拼命地挖那泥土,把个泥猴猴儿一样的孩子摆在叶秀面前时,叶秀直挺挺地跪着,紧紧地咬着嘴唇,牙齿刺在了肉里。血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混在水里哗哗地淌。

叶秀上完坟回家,木制的大门用手一推,咯吱咯吱地响。

有个孩子喊了一声姥姥。叶秀的眼睛亮了一下,又眯了起来。这孩子就像叶秀嫁给老葛那会儿的葛大妮儿一样一样的,豁着门牙,倔强地竖着两个羊角辫子。

叶秀叫了一声大妮儿。

孩子咯咯笑,姥姥又糊涂了,大妮儿是我的娘啊!

叶秀看着孩子发了一下呆,然后牵过孩子的手。

想当年,葛大妮儿咋和顺好上的,叶秀不知道。

叶秀只知道葛大妮儿怀孕了,孩子不是顺的。

顺是在听说葛大妮儿怀孕的消息的那天晚上突然从围子里消失的。

第二天老葛就对叶秀发了唯一的一次火,他瞪着眼睛看着叶秀骂,顺就是他妈的孬货,有本事你别做,做了又他妈的逃跑。叶秀为顺辩解,叶秀说顺不是那样的人!老葛说,那他是啥样的人,你倒是给我说说,他是个啥样的人?

叶秀不再言语了,任老葛摔门而去。

老葛那天很晚没有回来,叶秀沿着林边去寻他,叶秀看见那头黑毛驴,还有卧在林荫里的老葛。叶秀听老葛说过,这头毛驴是葛大妮儿她娘嫁过来时,娘家陪送的。

叶秀凑过去,看见一只蚊子叮在老葛的脸上,撑得圆鼓鼓的大肚子,叶秀伸出一根手指头轻轻摁上去。老葛睁开眼,脸上一块手指肚大的血迹。

叶秀去扶老葛,叶秀说回家吧!

老葛把手插在头发里呜呜地哭,他说,大妮儿的肚子一天一天大了,这可咋办?

叶秀心里说不出的难受,搀起老葛,老葛的背微微驼了,老了。

老葛牵着驴在前面走,叶秀摇着一棵哑巴苇子在后面跟着。驴甩着尾巴,打着响鼻,两只耳朵机警地转着圈。

叶秀看着老葛问,你想大妮儿她娘不?老葛闷着头,叹了一口气。

叶秀说,我不如大妮儿她娘吧?

老葛把驴笼头使劲握了握,不说话。

屋后有一棵粗糙的老榆树,老葛把毛驴拴在榆树上,抬起头对着树望着,转过身拽过叶秀说,叶秀你过来一下。

叶秀站在老葛的身旁,看着老葛摸起铁锹,在老榆树下一声不吭地挖,老葛挖出一个小盒盒,左一层右一层地包裹着。老葛一层一层地剥下来,把小盒子打开,里面躺着一只金灿灿的手镯子,老葛拿在手里,凑到嘴边哈着气,用衣服的大襟儿使劲儿地擦,握在手心里光亮光亮的。

老葛说,这是大妮儿她娘死后我从她胳膊上撸下来的。她妈走得急,没留下话,就算她知道,她也是愿意把这东西留给大妮儿的。

叶秀一边听老葛说一边搀着老葛的一只胳膊往屋子里走。老葛真的成了老葛,走路颤颤的,头发白了,眼角全是皱纹。

老葛说,叶秀,我想吃饺子。

叶秀剁肉末,拌馅子,又揉了一块白面团,揪面剂子。白面有筋道儿,揪一下咯噔一声。叶秀想起了那年掐二雷的大腿里子,也是这样咯噔的。

天麻麻地黑下去了,没有月亮,没有星光,头上亮着一盏灯,映着叶秀单薄的身影,摇曳着。灶膛里的火烧得正旺,干柴在烈火里劈啪作响,照红了叶秀的脸庞。饺子在锅里打着旋儿,转着圈儿,在沸腾的水里滚上滚下。

叶秀夹了满满的一碗饺子递给老葛,老葛抬手来接,没接住,啪的一声,一碗饺子散落了一地,碗碎了好几瓣儿。

老葛流口水了,头一耷拉身子就歪了,老葛只留下一句话就走了,找个好人家把大妮儿嫁了。

院子里,那头毛驴绕着木桩子转着圈。

一转眼葛大妮儿的孩子就出生了,叶秀劝她嫁怎么也说不通。

叶秀学着老葛的样子卧在林荫里,看着毛驴甩着尾巴吃草,林子静悄悄的。

阳光细细碎碎落了一地。

又过了一会儿,天黑了。天一黑,叶秀就会想起葛大妮儿走的那天晚上,那天,叶秀半夜醒来,葛大妮儿不见了,只看见那刚刚满月的孩子嘟着小嘴睡在炕上,一旁放着那只金镯子。

榆树钱儿黄了,又黄了,那孩子长到叶秀的腰间了,越发像个女人了,叶秀总是看着那孩子想起自己小时候的样子,又看着自己想着这孩子老了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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