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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鹃之歌
更新时间:2024-03-19 16:53:23

杜鹃之歌

杜心宇和杜小鹃两兄妹相依为命。这次,杜小鹃没跟哥哥杜心宇打一声招呼,就从福州偷渡到了台湾宜兰。她打回一个电话,俏皮地说:“哥,我挣够了钱就回家,帮你娶一个又甜又美的嫂子。”当哥的又好气又好笑,免不了责备她几句。此后,杜小鹃三天两头便来电话问候,可没告诉哥哥他在干什么工作,也没告诉居住地址和联系电话。

有一个月了,杜心宇没接到妹妹的电话,又一个月了,还听不见妹妹的声音,想到报刊电视上经常出现偷渡入台男女的不幸遭遇,他急得寝食不安,心急如焚。一天夜晚,杜心宇做了一个噩梦,梦见妹妹被囚在一座阴森的地牢,满脸血迹斑斑,挥舞着双臂,像是向远方的哥哥哭喊求救。杜心宇惊觉过来,心神不宁。他预感到妹妹一定有难,于是断然决定:设法找蛇头,尽快偷渡到台湾。

偷渡,要出一大笔出船费。杜心宇钱袋空空。他学的是工商管理,却偏爱写诗、作画、谱曲,只是现今文章不值钱,画画又少人欣赏,弄得自己连吃饭钱还得靠在酒楼打工挣,现在要想偷渡去台湾,可真难为了他。

也许是上天怜惜有才之辈,在他筹钱偷渡束手无策之时,赶上有人上门买画。这天,来了个男士,他戴一副大墨镜,身穿一套最新潮的骑士服,像是海外来客。杜心宇紧忙向来客解说自己挂满墙壁的每一幅画作的意境,欣欣然忘乎所以。忽然间,他只觉脑后掠过一阵冷风,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杜心宇醒来时,脑袋痛得厉害,面前依稀晃着一条人影。他揉了揉双眼,定睛一看,是一位妙龄女郎。这女郎嫣然一笑,轻柔地说:“我是来买画的。”杜心宇不胜惊讶,他记得刚才来的是一个戴墨镜很新潮的男士,怎么转眼间变成一个漂亮的小姐?他像是被人迷了魂似的,心思恍惚,竟一时弄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此刻,不容他细细琢磨,只见这小姐指着壁上的一幅画,问道:“先生,这幅画你肯割爱吗?”杜心宇定神一看,这幅画构图很玄妙,画面上的杜鹃花又叫映山红,色彩绚丽浓重,意境优美轻灵,只见一丛浓抹重彩的杜鹃花仿佛在升华,渐渐地幻化为一只飘渺无依的杜鹃鸟。画面左上角还写有一首小诗,题曰:《杜鹃之歌》。杜心宇想不到这小姐一眼看中的竟是他的得意之作。他多年挥墨于山水花鸟,今日才遇上这样一位知音,岂不令他欣喜若狂!他激动地说:“这只是出于我一时灵感的涂鸦之作,小姐如不见笑的话,我愿意奉送。”这小姐似有感触地说:“这是心灵之作啊!它唱出一首无声的歌。”“不,不,它有声音,我已谱出了曲子。”此时,杜心宇激情洋溢,唱起了《杜鹃之歌》:

啊——

一缕花魂幻化为杜鹃鸟,

发出血红迷漫的啼叫,

鸟儿呼唤着什么?

是花期已近,还是归路遥遥……

想不到这小姐竟附和着他的歌声,也轻轻地唱着,她的眼角竟流出晶莹的泪珠……

杜心宇愣住了,他嗫嚅地问:“你……也会唱这首歌?”

这小姐擦了泪水,轻笑说:“我只是随着你的歌的旋律,在感觉中哼出来的。”说着,她掏出5000美元放在桌上,“我是做生意的,这画、诗、歌,我全买下了——白送,我是不要的。”

杜心宇想不到这小姐出手如此大方,他觉得把艺术转化为金钱很是尴尬,但又无法拒绝,他多需要这笔钱啊!

两人很快又转入艺术话题,共同的兴趣使他们有了相见恨晚的感觉。这小姐自我介绍,她名叫阮吟香,来自台湾,专程来大陆旅游观光,更确切地说是来大陆搜购民间艺术品,几天前,经人指点来这里买画。当杜心宇得知阮吟香家住宜兰县时,便兴奋起来,他说自己准备到台湾去,届时一定去找她,请她告诉联系地址。阮吟香愣了许久,有点迟疑地告诉他,自己住在宜兰县杜家园100号。两人又叙谈了一番,才依依不舍地分别。

10天后,杜心宇在蛇头的引领下,偷渡到了台湾宜兰。他不知道妹妹居住何处,只能去找阮吟香。经人指点,他摸到了郊外山区,走过雾气弥漫着的蜿蜒小路,找到了一块名叫杜家园的地方。令他诧异的是,所谓的杜家园竟是一块墓地。杜心宇怀疑自己找错了地方,但看见每一座墓旁都立有一个标有号码的石碑,他心中便升腾起一股猎奇的感觉。于是他硬着头皮摸索寻找,居然见到了第100号墓地。只见那新坟的四周开满鲜红的杜鹃花,墓碑上清晰地刻着“阮吟香”三个字,还镶有一帧阮吟香的照片。杜心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瞧了又瞧,当他目光定格在阮吟香的死亡年月时,他由疑惑转为了惊恐。原来墓碑上标明阮吟香死于三个月前,那么10天前他在福州遇上的那个买画的阮吟香就是鬼了!天哪,他那充满艺术细胞的头脑,怎么也想象不出人世间竟然有鬼,而且让他给碰上了。他不由得毛骨悚然,双腿一软,有点站不住了。这时杜心宇强令自己的心平静下来,他想起与阮吟香相识相知的情景,顿时觉得她越海千里,急人所难,如此慧心柔肠的女子,纵使是阴界的鬼魂,也是令人可敬可佩的啊!杜心宇心里一阵火热,便面对墓碑,深深地行三鞠躬礼。

夜幕渐渐合围,杜心宇不知自己在宜兰该往何处去,就倚在一棵松树下歇息。在浓浓的夜雾中,前方闪烁着一点亮光,像是神秘的鬼火。待他渐渐看清时,只见一个驼背老人手提一盏灯笼已走近第100号墓地,老人的身后跟着两条模样凶猛的猎犬。驼背老人盯着杜心宇,直盯得他浑身起鸡皮疙瘩,才阴阳怪气地向杜心宇说一声:“跟我来!”杜心宇心神不定,只好无奈地跟随着他。

驼背老人把杜心宇带进一座竹林森森的小宅院,杜心宇猛然警觉到:莫非我真的遇上聊斋故事中的狐鬼?要是真有这样的奇遇,他真不知道自己是逃走,还是冒险瞧瞧驼背老人将要把他怎么样。转眼间,老人与猎犬便消失在宅院的拐角处。在依稀的亮光下,杜心宇瞅见草堂上挂着一幅画,正是他所作的《杜鹃之歌》。他环顾一下四周,发现庭前站着一位女郎,再定神一看竟是——阮吟香!

“你……是人……还是鬼?”杜心宇颤声地问。

“我当然是人!”面前的女郎正色地说。

“那第100号墓中埋的是谁?”杜心宇追问道。

“杜——小——鹃,”阮吟香一字一顿地说着,簌簌的泪水随声从她的眼角流了下来。

“杜小鹃——我的妹妹!”这无疑是晴天霹雳,杜心宇无法相信自己的妹妹竟成了第100号墓地的鬼啊!

然而,现实就是这样残酷,这不得不追叙一段令人悲愤难抑的故事——

杜小鹃到了台湾宜兰,在六合大酒店当一名招待小姐,她与大堂经理阮吟香很是投缘,两人很快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姐妹。小鹃告诉吟香,她哥哥杜心宇很有艺术才华,但未被人赏识。她是听说台湾好挣钱就随蛇头偷渡来了。她要挣一笔钱帮哥哥办画展,出诗集,开音乐会,让哥哥崭露头角;她还要帮哥哥找一个又甜又美的嫂子,就像吟香姐一样。阮吟香被逗得又气又恼,说要撕她的嘴皮子。杜小鹃赶忙合起双掌求饶。阮吟香罚她唱一首歌赔不是,杜小鹃便唱了哥哥谱写的《杜鹃之歌》,阮吟香一听大为感动,便跟着杜小鹃也唱了起来……

有一天夜晚,酒店策划部经理金鸿志陪一个日本客人野田太郎喝酒。野田太郎玩腻了那些身着三点式的陪酒女郎,竟看上了大堂经理阮吟香,要她来陪酒唱歌。金鸿志只好央求阮吟香去应付一下,可阮吟香鄙夷地断然拒绝。杜小鹃看金鸿志下不了台,就挺身而出,愿替阮吟香解围。她出场陪着日本客人喝酒,还唱起了那首优美动听的《杜鹃之歌》。杜小鹃的优雅姿态和她那动人的歌声让野田太郎听得如醉如痴,没料到这日本人一边感动于歌声的优美,一边却转而垂涎于杜小鹃的美色。他佯装酒狂,强行把杜小鹃推入套间,还关上了门。稍顷,阮吟香听见套间里传出野田太郎杀猪似的嚎叫声。她赶紧冲进去敲门,待房门被撬开时,只见野田太郎满嘴是血,地上有半截血污的舌头,套间的窗户大开着,而杜小鹃竟不在房间内……

杜小鹃坠楼身亡了。她拼死抗拒日本人的强奸,咬断了野田太郎强吻她的舌头。从这一抗争的行动分析,她不可能跳楼自杀,而是被伤痛激怒的日本人从10楼高的窗户扔下去的。这时金鸿志赶忙呼叫酒店老板金不换来到现场,两人见此惨状,都惊惧得脸色发白。可当他们得知死者是偷渡来的没有身份的大陆女子,便如释重负。为了不让媒体曝光把事态扩大,仓猝之间,他们来个移花接木之计,对外宣称是大堂经理阮吟香不慎坠楼身亡,一边叫阮吟香立即离开,躲到她爷爷居住的杜家园去……

当杜心宇知道了第100号墓地埋的是妹妹杜小鹃时,刹那间五内俱焚,泪如雨下,他疯一样地冲了出去。这时,外面夜雾茫茫,不辨西东,他该向何处去?突然,黑暗中闪出两柱车灯的亮光,一辆小轿车停在小宅院前,走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此人神情诡异地打量着杜心宇,抖着嘴唇问道:“你奶奶是不是叫钟亦秀?你父亲是不是叫杜望生?”杜心宇正难耐急火攻心,悻悻地冲口反问:“你怎么知道我奶奶和我父亲呢?”听此话,白发老人仰天长叹:“唉,苍天垂怜哟,你要是杜家的子孙,你不会不知道有个叫杜大耳的人吧?”在旁的驼背老人抢着接下去:“我叫阮老哈,是这里的守墓人。他是你爷爷杜大耳,也就是杜小鹃当初当女招待的六合大酒店的金老板——金不换先生。”杜心宇一听愣住了,他平时最忌讳的就是有人提起他爷爷杜大耳,此刻心乱如麻的他更没好气地叫起来:“你们在说什么呀,杜——大——耳早已死了!”阮老哈急忙帮腔更正道:“他活着,金不换先生就是当年的杜大耳!”杜心宇厌恶地纠正:“我在大陆的乡里乡亲,人人都说杜大耳早已死了!你们别来蒙我了,今天我到这里,是找我的妹妹,如果阮吟香说的是真话,她真的就睡在黑暗的坟墓里,那我就要在这里陪伴她,我要听她诉说冤情和仇恨,我要为她伸冤!我要为她报仇!”

杜心宇狂躁不安,一个劲地哭喊着妹妹的名字,众人见劝说不了他,便请阮吟香手提一盏灯笼,带他向第100号墓地走去。在夜色笼罩的山间,杜心宇听着,仿佛四处都回响着杜鹃鸟如泣如诉的啼声,就像听妹妹杜小鹃在唱着一首沾满血泪的歌儿……

杜心宇为何最忌讳有人提起他爷爷杜大耳呢?这个杜大耳现在已改名换姓叫金不换,但他却无法洗净自己的罪恶历史——

1942年抗日战争时,福州第一次沦陷,当年的县保安团长杜大耳卖身投靠日本人,充当日伪侦探队的区队长,是个彻头彻尾的汉奸,乡里乡亲都视他为一条下贱的走狗。他不知被日本宪兵队野田村夫少佐掴过多少耳光,但他还是死心塌地为日本人干了不少坏事。抗战胜利之后,他躲过了审判惩罚,与同在侦探队干过的把兄弟阮老哈一起逃到台湾,改名金不换。经过几十年的苦心经营,杜大耳摇身一变成为台湾省宜兰县的一个亿万富翁。他在台湾发财后娶了一个又一个老婆,可都没能为他生下一男半女。后来他渐渐地老了,面对这偌大的财产无后人继承,他心里变得越来越空荡荡了。台海两岸解冻后,涌起了滚滚而来的探亲潮,杜大耳想起在大陆福州还有他的结发妻子与儿女,他极想回大陆探亲,可想到自己在抗战时欠下的历史孽债,一直不敢回乡。他知道共产党虽然已经宽恕国民党的军政人员罪过,但从长期对日本的关系看来,大陆对他当日本汉奸的罪行好像不会轻饶。为此,他只能辗转托人往大陆老家探查情况,然而,多年的探查都杳无音讯,金不换的最后希望也近乎破灭了。苦于无后接班,无奈之下,他收养了一个义子金鸿志,可这个义子历来品行不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老头子的身后安排终成他的一块心病,故而他就更加思念在大陆的儿孙……

这次,酒店闹出个人命惨剧,不曾想倒意外地使金不换找到了自己的亲人。当时,阮吟香把死者的真实姓名和惨剧发生的经过告诉给金不换,金不换突感心潮翻滚,腑内隐隐作痛。这种奇异的感觉据说只有血脉相连的亲人才有,这使得金不换下意识地联想到这个惨死的大陆女孩杜小鹃也许与杜家真有血缘关系,这个意念折磨得金不换寝食不安。他决定派人到福州把杜小鹃的身世探个明白,但是派谁去呢?由于事关个人隐私,唯一可去的人只有义子金鸿志,金鸿志前脚刚去福州,金不换立即就觉得自己考虑欠妥,但已经追悔莫及了。

金鸿志贪婪、阴毒,又自私、怕死。金不换不是不知道,所以酒店闹出偷渡女人命案时,金不换气得狠狠地甩他一记大耳光。但这一记耳光和杜家人的出现,在金鸿志看来那是动摇他作为杜大耳巨额财产继承人地位的讯号。金鸿志警觉起来,为了保住自己的继承人地位,他一边尽量迎合老人的心愿,一边满口答应老人到大陆去寻找杜家的亲人;此外,金鸿志暗中策划设下圈套除掉金不换,以便全盘接管金不换的产业,日后独自享受荣华富贵。

金鸿志一到福州,很快就查到杜小鹃有个哥哥杜心宇,还摸清了杜家解放后因历史反革命问题牵连而遭遇的种种不幸。令金鸿志大吃一惊的是,他查出来杜小鹃的爷爷叫杜大耳,而大陆叫杜大耳的人就是今日在台湾的金不换。他立即意识到面前已隐藏着一个巨大的威胁,那就是:如果金不换知道自己还有一个亲孙子杜心宇,那么他这个义子就彻底失去了作为董事长金不换继承人的合法地位。膨胀的遗产占有欲令他恶从胆边生,他决定立即除掉这心腹之患。于是,金鸿志以买画为名到了杜家,趁杜心宇不注意,用高压电棒击昏了他。正要下毒手时,突然窗外飞来一个小石块,击中他的手腕,他见有人窥视,便慌忙逃走。

救杜心宇一命的是阮吟香。自杜小鹃惨死后,阮吟香便心负重荷,深感杜小鹃是为她而丧命,她必须完成杜小鹃帮助哥哥的心愿。这时,正巧金不换觉得派金鸿志去福州有欠妥当,便叫她暗地也去福州查询,这正合阮吟香的心意。她到了福州,也很快查清了杜小鹃的身世。当她去造访杜心宇时,恰遇金鸿志欲对杜心宇下毒手,她急中生智,抓起窗下的一块小石头扔过去,吓走了金鸿志,救了杜心宇一命。

两人从福州先后回到了台湾宜兰,金鸿志对老头子说,原住地查不到杜小鹃的下落,其他情况也没有线索可以追踪,只好空手返回;而阮吟香却对金老板道出了杜家前前后后几十年的真情。金不换听到妻儿因受他牵连被折磨致死,幸而还留下一对孙儿孙女,真是又悲又喜。但当知道杜家园埋的大陆偷渡女子杜小鹃就是他的亲孙女时,他不禁老泪纵横,悲伤不已。

此后,金不换照着阮吟香的叙述,急盼着孙子杜心宇来台,哪知爷孙在杜家园相见却无法相认,至于孙子一旦得知自己当过汉奸的爷爷还活在世上,会不会认他这个爷爷,老头子心中一点把握也没有……

在金不换愁思百结暗中流泪的时候,杜心宇正站在妹妹的墓前。他指天发誓,一定要为妹妹报仇,讨回公道。但凶手野田太郎已逃回日本,你一个流浪台岛的文弱书生,又是一个偷渡入台之辈,在异地他乡能有几多能耐呢?

在杜心宇徒唤奈何之际,野田太郎竟从日本又飞到台湾来了。三个月前,他在台湾闹出个人命案,就惶惶逃回日本做了断舌再植手术,而后就躲在家里窥探外面的动静。这次他是听了金鸿志的密报,知道他闹出的人命案竟牵出了许多不为人知的隐情,这使他欣喜若狂,紧忙与坐在轮椅上的祖父——当年侵占福州的日军宪兵少佐野田村夫密谋一番,打算杀个回马枪,趁机敲诈一把。

在野田太郎偷偷飞到台湾的第二天,金鸿志就谦卑地站在金不换面前,说出一件严重的事:“干爹,都怪我惹祸,那个日本人野田太郎找上门了。他说,他被酒店女招待咬断舌头,是老板蓄谋陷害,那个坠楼死去的女子不是阮吟香,而是一个偷渡来台的大陆女,整个陷害事件的幕后策划人便是义父您。他要在台北召开记者招待会,将事件真相公布于众,然后再告上法庭,通过国际法,索取巨额赔款。搞不好,义父您不但财产要被罚没,而且还会被判刑……”

金不换听了之后,表情很冷静,他不屑地说:“胡扯!他一个日本浪子,不过是一条小泥鳅,看他能掀起大浪?我要指认他是强奸犯、是凶手。要曝光就让他自我曝光去吧!”

金鸿志说:“义父,事情闹大了总不好,花钱消灾还是上策。野田太郎表示,为了中日亲善,他可以忘掉以前不愉快的事情,只要我们善意跟他合作,比如给他一笔美金,或是合办一个公司,我们来推销野田电子公司的产品,让他占个大股,这事——还是私了为好。”

金不换这下来气了:“这小子想得倒美,他们要趁火打劫,鲸吞我金不换的财产,办不到!”

金鸿志见老头子软硬不吃,踌躇片刻,甩出了杀手锏:“义父,野田太郎的祖父,就是当年福州沦陷时的日军宪兵队长野田村夫少佐,让孙子私下代他向您致以亲切的问候。他说五十年前,您和他合作得很好,他相信他孙子今天一定会和杜大队长合作成功。这样,您老人家当年在大陆的所作所为,就成了公之于世的可怕秘密了。”

“哦,原来如此——”金鸿志的话,像一颗子弹击中金不换的心脏,老头子愤怒地对金鸿志骂了一声“好歹毒”!人一下子颓丧了下去。金不换隐瞒了汉奸历史五十年,最怕的就是别人揭他的老底。他慌乱地喘息着,许久才嗫嚅地说:“看来我不得不跟日本人再打一次交道了。志儿,你去对那野田小子说,让他三天后来见我。”

金不换叼着雪茄烟,在客厅里踱来踱去,他已完全醒悟到,叫金鸿志去福州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不该让这个义子摸到了自己当初做汉奸的底细,有了让他钻营的空子!眼下,他还暗通日本人,无非是借此来挟制他,敲诈他,如此不择手段,以达到侵吞他亿万家财的目的。现在他该怎么办呢?老头子苦思多日,便找了他生死之交的老部下阮老哈商量。阮老哈与他相伴几十年,虽已看破世事,执意做一个守墓人了此残生,但听说老上司有难,还是乐于为老朋友两肋插刀,万死不辞。

金不换通过阮老哈在杜家园约见杜心宇,他强抑住心中的悲痛,不提一句爷孙相认之事,只是将杜小鹃来台的死因告诉杜心宇,并谈了报复野田太郎的想法,杜心宇报仇心切,答应配合行动。金不换给杜心宇递过一只手枪,黯然地说:“你带上这个吧,台湾的治安不好,你可以防个意外——再忍耐几天,我们将把有关的安排通知你。”杜心宇点了点头,直勾勾地望着两个老人,顺从地接过手枪。

杜心宇用拿笔的手来握着手枪,莫说多别扭。但为了替妹妹报仇,他还是敢于向残害妹妹的凶手射出复仇的子弹。但这个机会真的能送上门吗?他对两个老人能有诱敌上钩的奇妙安排半信半疑。孤独、烦躁让他的心七上八下,他不由得长叹一声,无奈地把手枪扔在桌子上。

几天来,杜心宇都在痛苦和迷惘中挣扎,若不是阮吟香在他身旁,他不知道自己怎么熬过这难捱的时日。这天夜晚,杜心宇独坐在走廊上,望着夜空沉思,只见阮吟香向他走来,默然地坐在他的身旁。四目相对,阮吟香那一双深邃而明亮的目光似乎要穿透他的心,使他顿时感悟到自己的内心世界是多么空虚。他沮丧地说:“吟香,我太无用了!”

阮吟香牵过杜心宇的双手,真挚地说:“在最困难的时候,需要的是最大的忍耐——小鹃最理解她的哥哥,她在天上注视着你,你不要泄气,她正盼望着你能早日出诗集,办画展,开音乐会,她还盼望着你给她找一个又甜又美的嫂子。”

“我害怕这一切终将成为一个又一个幻影……”杜心宇低下头,不敢对视阮吟香的眼睛。

“不,我们一齐努力,一定会实现小鹃的遗愿。”阮吟香的眼睛如同燃起的一堆热焰。

“谢谢你!谢谢你!”杜心宇心中一阵火热,紧紧地握住阮吟香的双手,两人情不自禁地偎依在一起。

黑夜里,杜鹃鸟叫起来了,叫得人心魂战栗。杜心宇无法镇静自己,他指着墨黑的天空,神色凝重地说:“你听,这是小鹃在呼唤,在流泪,在啼血,我怎能在这里虚度光阴呢?吟香呀,快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呢?”

阮吟香沉思了片刻,安慰他说:“你别急躁,我有预感,明天就有你干的事了。金老板——也就是你的爷爷杜大耳,他不会白给你一支手枪,听他的安排吧。”

杜心宇不便再说什么,虽说他最忌讳有人提起爷爷杜大耳,但此时又不得不问几句:“吟香,我来到台湾好些天了,整个人都飘浮在噩梦之中,晕晕乎乎的。你实话告诉我,金老板真是我的爷爷?可我在大陆的乡里乡亲,人人都说我爷爷杜大耳早已死了,我也认定他早该在这世上消失了。他害苦了我们一家人,他的过去,说出来,实在叫我无地自容……”

阮吟香声调凄然地回答:“我到过福州的杜家村,金老板真的是你的亲爷爷。不过,他和我当汉奸的爷爷一样,他们都无法走出历史的阴影,都无法坦然面对现实生活,最可悲的是,他们至今还是想回又不敢回大陆……”

阮吟香不再说了,杜心宇也无语,两人默默地偎依到天亮。

天亮了,驼背老人阮老哈背着双筒猎枪带着两只猎犬去巡山溜达。杜心宇也想再到妹妹的坟上看一看,阮吟香便把桌上的手枪塞在他手里。两人正要出门,阮吟香看见金鸿志从一条山路的小石阶登上来,她急忙把杜心宇推进里屋躲避。

金鸿志进了小宅院,神情慌张地对阮吟香说:“快跟我走,野田太郎已捕到风声,带着一群记者到这里来了,若是被他们撞见,那起人命案就全露馅了,我们也就都完了。”他边说边拉阮吟香往外走。

阮吟香甩开他的手,沉下脸怒斥道:“金鸿志,你又耍鬼花样了!说,你要拿我做什么交易?”

金鸿志摇摇手,急忙辩解说:“你误会了,我冒险来搭救你逃出这灾祸之地,是出于我对你长久憋在心中的爱。你若不相信,我可以跪下向你表白我的心迹——苍天可鉴啊!”金鸿志真的单膝下跪,一手按在胸口,一手指向青天,喃喃自语。

这时,闪光灯的亮光猛闪了几下,闯进来两个记者模样的人。一个拍照,一个举起摄像机,紧接着屋外走进矮小的日本人野田太郎。他断舌再植后,发音明显不正,突然怪声怪气地叫起来:“哎哟,太精彩了。这样的镜头经过媒体的传播,可风靡全台湾岛了。阮小姐,恭喜你死而复生,请接受我的邀请,到一座幽美的别墅小憩几天,也让我有机会近距离地欣赏欣赏你这小美人的风姿——别躲闪了,只等我和金老先生谈判成功,你就可以自由回家了。”

两个记者上前要架走阮吟香,阮吟香全力挣扎,破口大骂:“卑鄙!无耻!”金鸿志躬腰对野田太郎嘀咕了几句日本话,正在兴头上的野田太郎嘲讽地说:“金先生啊,你是我的朋友,我怎好抢食你口中的肉?”他说完狂笑不已,放肆地抚摸着阮吟香的脸庞。

“你们这些禽兽,都举起手来!”一声断喝,杜心宇突然出现。他握着手枪,过度的愤怒和激动,使他的手在颤抖,枪也在颤抖。

金鸿志认出持枪的人就是在福州见过面的杜心宇,惊恐得两腿直打哆嗦,他生怕自己也被对方认出,慌忙举起双手抱着头遮挡自己的脸。

野田太郎倒是老练镇静,他盯着杜心宇颤抖的手,心想这不是个玩枪的人。但不会玩枪的人却会胡乱开枪,因而他也不敢造次,赶忙故作友善地说:“朋友,别动怒,凡事可以商量,没有解不开的结,只要大家都好就行。”

“闭上你的狗嘴!”杜心宇抢上一步将枪口顶住野田太郎的鼻子,像个威严的执刑官宣读着判决词,“野田太郎听着,你这个衣冠禽兽,害死了大陆来的女招待杜小鹃,你恶贯满盈,今天撞上我的枪口,休想活命!台湾是中国土地,岂能允许你们小日本野兽在此横行!”他仰天呼喊一声:“小鹃呀,哥哥为你报仇来了!”随即扣动了扳机。

四周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但枪声没有响起。稍顷,野田太郎发出一阵狼嗥似的狂笑声:“哈哈,你小子还不会玩枪啊,”他顺手夺过杜心宇手中的枪,“来,我教你,要打开保险栓,让子弹上膛,这才可以打死人呀!”

杜心宇愤恨地圆睁双目,索性扑向野田太郎,而小日本一闪身,他扑倒在地。野田太郎侧过脸问金鸿志:“他真的是杜小鹃的哥哥?”金鸿志悻悻地说:“假不了,也是从大陆偷渡来的。”野田太郎又一阵怪笑:“真是天助我也,我又多了一个与金老头子较量的筹码!”

趁这伙人得意忘形之时,阮吟香挣脱出记者的拉扯,牵起杜心宇往屋后逃跑。两人刚穿入竹林,不料杜心宇被一根木桩绊倒,记者紧追而上摁住他,阮吟香赶忙回身施援,结果两人双双被捉住。

见此情景,野田太郎又对金鸿志挖苦地说:“金先生,看到了吧,阮小姐这舍命救人的一幕,是不是正说明到嘴的肉被他人吃了?”此话激得金鸿志妒火中烧,他握紧拳头要上前狠揍杜心宇,被野田太郎喝止了。

这伙人扭着杜心宇和阮吟香离开小宅院,他们走到山路的一个拐弯处,那里停放着一辆面包车。就在此时,只听到两声呼啸,从林子里窜出两条凶猛的猎犬,扑向两个记者。金鸿志见状大惊失色,尖叫着:“快逃,这猎犬会咬死人的!”他和野田太郎慌忙转身逃命,狂奔中只恨父母没给他们多生两条腿,一路上连滚带爬,在靠近杜家园墓地的山岗上,两人再也跑不动了。他们坐在地上,气喘吁吁、六神不定,只听见群山回荡着猎犬狂叫声,此起彼伏,犹似千军万马围杀过来……

事态如此急转直下,这是野田太郎万万想不到的。他发狂地对金鸿志咒骂道:“你这该死的支那人,老子怎么会听信你的鬼话,上次断了舌头,这次又被猎犬夺命追逐。你利用老子来夺取金老头子的财产,老子得到了什么?算是老子瞎了眼,撵上你这条无用的恶狗!”

失魂落魄的金鸿志像狗一样摇尾乞怜,讨好地说:“野田先生,你千万不要泄气,只要我们设法走出这鬼地方,何愁老头子的金钱不落到我们的口袋里?”

野田太郎一脚踢倒了金鸿志,歇斯底里地吼着:“死啦死啦的,我们已落入了金老头子的圈套!”

两人跌跌撞撞一路争吵着走入杜家园墓地,随着山间的一团烟雾散去,只见金不换着一身猎装、背着猎枪威风凛凛地站在杜家园第100号墓碑前。这块墓碑新换上的碑文刻的是杜小鹃的名字,墓前的石案上放着三碟供果,燃着三炷香;墓碑的两侧排列着如火一样红的一丛丛杜鹃花。金不换缓缓转过身来,用阴鸷灰暗的眼神瞟一眼金鸿志,咬牙切齿地说:“金鸿志,你站起来,告诉我,刚才野田太郎的话全是鬼话,黑话,假话——你说:我不是一条走狗,我是一个中国人!你说呀,大声地说,我给你美金、股票、酒店……”

金鸿志抖抖索索地站起来,正要开口但一碰上金不换那一双阴鸷而灰暗的目光,却垂下了头。野田太郎见状狂笑不已:“金老头子,你不要逼人太甚,撒泡尿照照自己吧,五十年前,那个叫杜大耳的人恰恰就像狗一样蹲在我爷爷野田村夫的脚旁,据说那神态要比金鸿志更加狼狈一百倍,一千倍!”

这话犹似万箭穿心,金不换的脸色刷地苍白了。他趔趄几步,塞给金鸿志一支手枪:“拿着,趁着还有赎罪的机会,如果你是一个中国人,为着死去的中国姑娘杜小鹃,你就向这个强奸犯、杀人凶手开枪!”

金鸿志畏缩地接过枪,可他的手一哆嗦,手枪掉落在地上。野田太郎早已掏枪等候,他轻蔑地说:“我这支枪是那个杜小鹃的哥哥给的,他不会玩枪,却敢向我开枪。而这个金鸿志——杜大耳先生,他是你的义子,是你挑选的继承人,他和你是一路货色,你还指望他为你复仇——哼,中国人,你们只会同族相残!”

面对野田太郎的侮辱和挑衅,金不换顿觉心如刀割,他果断地朝着野田太郎举起了猎枪。就在他扣动扳机的一瞬间,野田太郎却抢先开火了,一粒子弹射向金不换的胸膛,可是金不换没有倒下,野田太郎惊愕地发现手枪里射出的是一粒橡皮子弹。原来金不换给杜心宇的手枪只为了让他壮胆,子弹却不会致人死命。野田太郎见状气急败坏地把手中的枪扔掉,急速地从口袋里又掏出了一支手枪……

“砰!”一声枪响,野田太郎“啊”了一声,手枪落地了。他手按住胸口,鲜血从他的手指缝里流出来,矮小的身体佝偻着慢慢地倒下了。这一突然降临的枪声,把金鸿志也惊吓得瘫倒在地了。驼背老人阮老哈瞧着双筒猎枪的冒烟枪口,露出了不屑一顾的微笑。在他的身旁站着杜心宇和阮吟香,还蹲着两条腾身欲扑的猎犬。刚才,他们三人把两个记者捆绑在树干之后就赶来了,这两个记者是冒牌货,是金鸿志雇来的台湾歹仔。他们三人赶到这里,正好把金鸿志和野田太郎的丑恶表演看得一清二楚。

金不换看见野田太郎中弹倒地,上前几步,踢了他一脚,带着遗憾又责怪的口吻对阮老哈说:“老伙计,你怎么抢先开火了?这一枪应该由我杜大耳亲手击射的呀!”

阮老哈竭力挺直腰身,吐出一口长气,说:“我阮老哈的脊梁骨里至今还残留有一颗日本人的子弹,这是当年日本人野田村夫醉酒时给我这个当走狗的奖赏,他让我五十年来都挺不直腰杆做人。腰身残疾的我驼着背一直都在梦想有一天也能还他一枪,我等了五十年了。今天我看见这个酷似野田村夫的日本人又要行凶杀人了,旧恨新仇让我忍不住就抢先开枪了。我的老哥啊,这一枪就算是我们老哥俩一起为清还当年的孽债而开的火哟。”

金不换点了点头,又自我解嘲地说:“我老眼昏花,怎么就看不出这日本小子从长相到德行都像他爷爷,不然能让你的枪中了头彩?唉,谁叫我们当年是同上贼船的难兄难弟哩!阮小弟记住:警方要是审讯问起,我们就一口咬定来此打猎,看见从浓雾中模模糊糊有一头野兽冲出,咱老哥俩就急忙自卫开枪了——顶它个误伤的罪吧!”

金不换将猎枪重又背上肩,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慢步走到第100号杜小鹃的墓前,把一丛丛如鲜血一样殷红的杜鹃花搬上墓桌,点燃香火,躬着身,流着泪,很伤感地说:“小鹃,我有罪,我不配做你的爷爷。我在痛苦中煎熬了五十年,我认罪,我悔罪,但还是找不到自己的灵魂归宿。天理昭彰,我和心宇替你报了仇,我相信善恶终归有报。你就安息吧!”

天地一片茫茫,杜鹃鸟在墓地上空淌血似的啼叫,杜心宇知道这是妹妹在吟唱《杜鹃之歌》,她要哥哥带她的魂儿回到大陆故乡去。望着金不换那一张挂满泪珠的老脸,他怎么也难以从这张老脸上读出这个人就是负有国恨和家耻的爷爷杜大耳。杜大耳感慨万千:“孙儿啊,像爷爷这样一直不敢回大陆老家的人,他的心里又是多么渴望能早一天回家呢!”杜心宇想对爷爷说,也许你终老将要在台湾作为一个杀人犯被关进牢狱,不过在我的心里,作为杜大耳的那个人他早已死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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